咕嘟咕嘟东

避世老人
残笔作书
文牵有缘
茶尽酒来

行者

简介:那是来自亘古之渊的哀鸣,大地龟裂,山川破碎,鲜稠滚烫的红水源源不断的从破口中奔涌而出,毁灭带来了新生,新生又启动了下一轮毁灭……在原始蒙昧时代,小部落首领启誓要杀死太阳,痛饮酿酒匠最好的酒;时光轮转,铁匠启梦想着做横刀立马的大将军,但一位僧人却劝他不要铸造杀人剑……这一切的一切,均源于两千五百年前,一名青年对他的星星的仰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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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来自亘古之渊的哀鸣,大地龟裂,山川破碎,鲜稠滚烫的红水源源不断的从破口中奔涌而出,所过之境寸草不生,河海蒸发,它们吞噬一切生命,以及那些曾被部落先知们认为,会作为神明载体永恒竖立下去的方厦神庙。

但若足够勇敢,也能从红水中汲取力量,譬如一个叫『启』的小部落首领,他折断树枝,在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,把树枝伸入沸腾的红水摄取火种。


这是一个蛮荒时代,启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,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像漫山遍野的动物那样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,但他不似旁人聚群而居,也不愿意在靠近方厦神庙的地方居住,启认为,那些高耸云霄、笔直挺立的建筑相当奇怪。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建造了它们?又是怎样建造的它们?他曾沿着平坦但蜿蜒的神路行走,发现每隔一段距离,方厦神庙就会扎堆出现。那股神秘的力量为什么要建立如此之多的神庙?这代表了什么?年轻人感到了恐慌,匆匆原路折返。


相对于那些认为自己只要靠的足够近就能获得神明庇荫的部落,启可能拥有更多的敬畏之心。某天,启看到一个年轻人用石块在地上划线,饶有兴致的看了一会儿,发现他沿着泉水至红枫林画了个大圈,问道:“你在做什么?”


年轻人答道:“我在划分领域。”


启又问:“什么是领域?”


年轻人说:“从泉水到红枫林这块地方,现在已经归我管辖,这个大圈里的土地是我的,天是我的,泉水是我的,在这里生活的动物或植物也是我的,从别处跑进来的动物亦归我所有,这就叫领域。朋友,你该离开了。”


启感到更迷惑了:“但在你出现之前,这清冽的泉水就已经存在,高大的树木已经生长,动物也在这里生生不息,你凭什么说它们都是你的呢?”


年轻人指着那个圈说:“你看不到它吗?它们现在就是我的。”随后他又补充道:“大家都是这么做的,选择一处固定居住,不轻易打扰他人,这很好。”


启道:“好吧,那如果有人跨进你画的圈该怎么办?”


年轻人满面煞气:“那我就把他杀死!”


“倘若来的是两个人呢?”“我也把他们杀死!”“要是一群人?”“我就战斗到我被杀死为止。”“为什么?你可以选择到别的地方再画个圈。”这番问答极快,年轻人搔了搔后脑处的乱发:“你哪来这么多为什么?大家都是这么做的。”


启意识到,他在这个鲁莽的年轻人口中得不到答案,旋即扭头离去。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踏足过那块领地,他莫名觉得自己应该尊重年轻人。启向着森林深处进发,吃惊的看到,凡是适合居住的地方,都已经被人用各种方式圈了起来。


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旅行,最终在一座大山脚下定居。那不是普通的山,听另一个部落里的老人讲,在他还是个幼童时,在母亲的臂弯里见到山顶喷出红水,顷刻间毁灭十几个部落。那幕可怖的末日景象深深的烙印在他的心底,从此再没有部落敢靠山而居。启哈哈大笑:“它死了,不会再喷红水了,老人家。”


老人颤巍巍的说:“你为什么要这么说?休惹神明降怒!”


启遥指山顶:“我所来之处,有许多座这样的山,山脚下万物生长,在石缝里还能找到热烫的泉水,大冬天的时候,附近的动物都会跳进去取暖。它们再没喷过可怕的红水,动物们尚且不惧这些山,难道我还会怕它们吗?!”


纵然他说的如此笃定,人们仍然不敢靠近,将那片广阔的领地拱手相让。


就这样,年轻的旅人变成了一个孤独的首领。他自命为『启』。


那时一切混沌未明,红水频频爆发,生灵涂炭,部落先知们争先恐后的登上方厦神庙,寻求神谕,但均不得其法。终有一天,一位先知激动的宣布:“红水狂涌,是受了天上三个太阳牵引所致!在不久的未来,将会出现一位旷世英雄,他将把多余的两个太阳打下来,只留下一个,从此山清河晏,天下太平!”


人们对此深信不疑,但旷世英雄究竟是什么样的?没人知道。


启尝试用自制的弹弓打太阳,他失败了。太阳离他很远,即使他爬上领地最高的山,也无法触碰到它,那么神谕中的英雄,该怎样打下两个太阳呢?


他虚心向自己见过的年龄最大的老人请教,老人说:“从此地向南,住着一位酿酒匠,能把粮食变成芬香扑鼻的酒,他或许知道射日的方法。”


启告别了老人,向南出发。他走了七天七夜,看到许多人捧着陶罐排队,这队伍看不到首尾。“你们在做什么?”他问。一个人说:“我在等酒仙开坛,用我打的最新鲜的大鱼换他一点酒。”启沿着队伍向前,找到了酿酒匠的住所。


那是一所漂亮的茅屋,门前种着五棵杏树。酿酒匠坐在整石打磨而成的凳子上,手持一只有着长脖颈的陶器,轻轻的摇晃着。他年纪不大,却长着一头灰发,内穿启从未见过的贴身合体衣,外罩白色的亚麻长袍。院落中充斥着花香、酒香,排队求酒的人仿佛在看一位在世神,没人敢打扰酿酒匠的沉思,启却敢。


他隔着栅栏喊道:“喂,酿酒匠!”酿酒匠倏地睁开双眼,他的眼睛明亮似星,两道含着微笑的目光,就这么柔柔的射向启:“你叫我?”在这样的目光下,年轻人闹了个大红脸,结结巴巴的说:“是、是啊!我有事请教,与酒无关!”


“与酒无关?”酿酒匠的声音也极好听。『像山涧小溪。』启想着。他站了起来,打开栅栏把这位风尘仆仆的青年让进屋内。“你想请教什么?”


两人相对而坐。启说:“这世上可有射日之法?”


酿酒匠感到很惊奇:“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?”


启把先知的预言、老人的话都告诉了他:“总有人要把这个世界从三个太阳带来的灾难中解救出来,那么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?”


酿酒匠沉吟半晌,说:“儿啊*,你知道先知们的神谕是从哪来的吗?”(长者对年轻后辈、老师对徒弟,有时会用这种亲昵的称呼,但并不代表这两个人真的有血缘关系)


启摇了摇头,他不明白酿酒匠为什么要谈及与射日完全无关的事情,正待询问,却发现酿酒匠闭目沉思,他周身流动着一股看不见的能量,令年轻人再也不敢造次,小心翼翼的陪伴酿酒匠枯坐,直到花瓣差点把他们淹没,酿酒匠才悠悠醒转,说:“有些方厦神庙里存在着神奇的机括,只要掌握恰当的开启之法,墙壁上就会出现许多会动的人及场景,还有声音,就像是真的一样。我的酿酒之法就是在其中一个机括里习得,所谓的射日,应该也是从机括中得来的吧。”


“那些机括是谁设的?会是神明吗?”启激动的问道。


酿酒匠连连摇头,他深吸一口气,凝视着青年人锐利的双眼:“机括中的画面有时是相悖的。这个机括如是说,那个机括那般说。有些我自己就能分辨真伪,有些则不能。我的意思是……射日英雄的预言,未必是真实存在的神谕。”


启大声嚷道:“你说什么!”他腾地站了起来,胸膛剧烈的起伏着,酿酒匠仿佛在暗示他:神也像他们这些普通人一样会说毫无意义的废话。但这怎么可能?!先知们说,只有紧紧的跟随神谕,他们才能在这个炽热的世界中存活下来。一直以来大家不都是这么做的吗?“你不敬神。”青年呼哧呼哧的说,眼神可怖。


酿酒匠倒显得很平静:“曾几何时,我也是一位先知,进过四百七十九座方厦神庙,亲手打开一千四百九十九个机括。我当然敬神,但我不盲信。”


启把手按在石斧柄上,绕着酿酒匠缓慢的转圈。“我不信你。”他说。


酿酒匠坦荡的望着他的脸:“无论你信不信,事实都存在。”


启抿着嘴,半晌说:“那你说,到底怎么做才能杀死两个太阳。”此言一出,就连启自己也觉得惊奇。为什么是两个太阳?杀死一个,剩下两个行不行?或者把三个太阳全部杀死,可不可以呢?他不明白,好像冥冥中,所有人都认可这天上原本该是存在一个太阳的。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,究竟从何而来?


“我不知道。”酿酒匠直白的说,天上有几个太阳,对他的生活影响不大,他只是一个酿酒匠,只要这世上还有人,就会有人把粮食送到他这里,请他把粮食酿成酒,那么他就仍能活下去。他实在看不出杀死太阳的必要性。他把这层意思告知启,青年失望的连连摇头:“大地继续这么热下去,种粮食的人就越来越少了。”酿酒匠想了一会:“我听说在东方有一座供奉神像的圣地,那尊像从三个太阳出现以前就存在了,如果你能去圣地占卜,也许能得到答案。”


启问了去往圣地的路:“太远了。我要返回我的领地,砍伐最高的树木,建世界上最大的弹弓,用红水包裹形成的黑岩做弹丸,驱使两百匹牲畜拉弓,只要瞄的足够准,一定能打下一个太阳!”青年越想越觉得自己定能成功,乐的手舞足蹈,他瞥见酿酒匠手中的酒壶,笑道:“把你的酒给我吧!我需要它!”


青年的快乐感染了酿酒匠,他高举酒壶:“我这酒与外面的酒不同,这是只有大英雄才配喝的酒!”启哈哈大笑:“我就是大英雄!”他说:“我很喜欢你,请你别做英雄。人们爱戴英雄,但如果你的方法不管用,他们就会恨你。”


启感到很诧异:“不试试怎么知道?”他的身上有股勇往直前的劲头,就似这阳光,永远笔直的洒落人间。酿酒匠在机括中,见过某些特定建筑能够改变光线,但那只是障眼法,光本身不会被改变。他有种被灼伤的错觉:“如果你执意这么做,我把酒留到你成功的那一天。”酿酒匠在心中说:只有你配这酒。


青年折下树枝,在地面画了个符号:“这是我的名字‘启’。”


酿酒匠接过树枝,在『启』字画了个更复杂的字:“这是我的名字。”


启不认识:“怎么念?”他顽皮一笑:“待你成功,再告诉你。”


青年告别优雅的酿酒匠,返回领地后整日埋首劳作之中,日复一日的砍伐树木、收集黑岩,弹弓的制作过程并不顺利,启自己都记不清他失败了多少次。


人们说:“瞧他笨拙的样子,他定不是预言中的英雄。”


启不理会他们,独自建造着他心中的大弹弓。不知过了多久,连孤独而执拗的怪人启也成了孩子们口中的传说,高山中真的屹立起一座庞大的弹弓。启的笑声响彻天地,他手持火把,站在弹弓旁意气风发:“太阳呵!你该当颤抖,你的炽光再不能焦烤我们的作物,你的傲慢亦不能勾连地龙喷出红水!因为我!要用双手制造的机括,挑战你的权威!你那蓬勃而富裕的力量将会臣服于地面上辛勤的人类,若我说你已太多,你便是太多!我是主宰,我是明证,我是人!”


盛年的启须发皆乱,以树叶蔽体,四肢欣长,似蕴含着开天辟地之力,双眼炯炯,若盛阳之炽。他的声音那么洪亮,神态那么高傲!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,情不自禁的伏地而拜,感慨道:“他便是我们的英雄!”启以火炙断树皮绳,两百匹大兽向东而奔,搅的大地震鸣,尘土飞扬,把十人合抱的黑丸弹向天空。


启向天而舞:“飞升吧!杀死那太阳!飞升吧!崛起的新神!”


黑丸笔直的飞向天空,它飞啊,飞啊,在广阔的天幕中变成一个小黑点,先知们虔诚的祝诵祈福,几万个声音附合着启大喊着:“飞升吧!飞升唷!”


眼尖的人发现一团乌云遮住了最左边的太阳:“快看,它害怕了!”


成千上万个声音反复的祝念:“飞升吧!飞升唷!”


然而,那颗黑丸并没有打中太阳,它不堪重负似的笔直下坠,在极远极远的地方激起尘雾,从那一处土地传来的震动,也波及到了他们。在越来越剧烈的摇晃里,一位先知惊恐的大喊:“天发怒了!”大地裂成了千千万万片,红水从深渊中涌现。『轰隆!』大地深处传来可怕的低鸣。『咣嚓!』天际滚动着闪光,大雨倾盆而下,碰到红水便发出『哧哧』声响,化作一团团烫人白气。人们四散奔逃,先知们向天磕头祈祝,但仍无法平息天的怒气。山倒,海啸,哀嚎。


这场雨下了三天三夜,愤怒的人们抓住启,要把他杀了祭天。


他一点也不生气,反而很遗憾的口吻说:“也许下一次我就成功了。”


启极目远眺,在前来观礼的人中,看到了酿酒匠。


他分开众人走到启的面前,良久不语。


启是顶高兴的:“你来了。”


酿酒匠点了点头:“是的,我来了。”


他用目光描摹启布满伤痕的身体,伤感的说:“为什么呢?”


启说:“那天听了你的话,我就在想,或许神并不存在,所以想试试。”


酿酒匠说:“机括里曾经描述过:当我们脚下的土地太过年轻,便会频繁的地震,喷出红水,海啸。这与你射日的行为无关,你不该成为人牲祭天!”


他说着就要找先知们理论,被启叫住:“你知道他们是不会听的。”


酿酒匠十分痛苦,他漂亮的大眼睛里充盈着泪水,两人对视半晌,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陶碗,斟满清冽的酒,递到启的面前:“喝了这碗酒,就不怕了。”


启笑道:“你的酒不是只给大英雄喝吗?我又没杀死太阳!”


酿酒匠说:“并不是只有成功了才配称作‘英雄’,你就是英雄。”


启深深的望着他,就着酿酒匠的手,痛饮此酒。“好酒!”他大声的嚷道,辛辣但醇厚的气息从肚腹处窜至天灵盖。“好酒哇,好酒!”许是酒的作用,启的脸红了,他哈哈大笑,对即将挥下的石斧不惧不躲。不远处,数座方厦神庙歪歪斜斜的矗立着,它们的数量越来越少。诚如酿酒匠所言,机括时常呈现出矛盾的情况,但每一位先知都认定,自己解出的神谕才是唯一且正确的。启几乎能够预见,在不久的未来,神州大地将会陷入一片火海。到了那时,或许他曾见过的无数个圈,会慢慢的合并成一个大圈,那些承继者可以建造更大的弹弓,总有一天,他们能成功的杀死太阳。——总有一天。石斧落下了。启的笑声戛然而止。


酿酒匠突然决定,他要去很远、很远的地方独居,不再酿酒。


山川合鸣,无数岁月更替后,在连接东西方大陆的沙漠,出现了一个叫龟兹的小国家,这里的人不事生产,皆以贸易或冶铁为生。每天、每天,街道上摩肩擦踵,聪明的龟兹人就地捡拾骆驼粪便,晒干后变成燃料,供应着数不胜数的食摊和铁铺。有这么一间小铁铺,小铁匠启的父亲是锻造生活器的高手,不久前刚刚去世,启便继承了这间铺子,但他不想做铁匠,成天幻想着做大将军。


启勇敢的拦住都护大人的车马:“大人,我想入伍当兵!”


都护瞥了他一眼,嗤笑一声:“你好好的铁匠不做,干嘛入伍?”


启挺了挺胸膛:“当兵威风!况且,我的梦想是做大将军!”


都护一愣,哈哈大笑。他一笑,他的手下们也便笑开了。都护的队伍中有一辆囚车,戴着镣铐的年轻僧侣并没有笑,他平静的看着面红耳赤,跳着脚努力向都护证明自己是个伟丈夫的小铁匠。都护用马鞭遥指着他:“整个龟兹国,只有一位将军,那便是我。倘若你做了将军,那末我该到哪儿去呢?”


这是句极凶险的问话了,队伍中鸦雀无声,人人拿了一双看好戏的眼睛盯着启瞧。小男孩大声说:“我不做龟兹国的将军,我、我要做大漠的将军!”


都护听罢,不免啧啧称奇,他挥鞭驱马:“小鬼,想入伍先铸剑!你连武器都没有,还当什么兵!”说罢带着队伍扬长而去,进入层层警卫的都护府。


铸剑,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。启知道怎么打造一件精巧的双头雕花镂空嵌宝酒壶,但他唯独不懂铸剑。这时候再去拜师学艺,似乎也迟了,少年绞尽脑汁铸造心目中的绝世好剑,剑成那天,他得意的小尾巴快翘上天去,用红布包裹着这柄宝剑,径至都护府外求见。守门兵好奇的问道:“把你的剑给我看看?”


启一层层的打开红布,郑重其事的说:“看,这就是我的剑!”


不料士兵一见之下,竟捧腹大笑:“你这叫什么剑!这是铁棍吧!”


启很不服气:“你说我这个不是剑,那把你的剑拿出来看看!”


“看看就看看!”士兵抽剑出鞘,“看清楚了,这才叫剑!”


那委实是把笨剑,剑刃泛着拙光,坑坑洼洼的,以手触之,发出『笃、笃』几声闷响。启把此剑的样子牢牢记刻脑中:“行,我知道了,下回再来。”


他在铺子里打熬了十日,终于造出了跟那名士兵一模一样的剑。


小铁匠喜极而泣:“我的剑成啦!我的剑成啦!”


他背着剑,兴冲冲向都护府而去。这一回,小铁匠顺利的走进了都护府,来到一处偏院等候都护大人的召见。求见都护大人的人实在太多了,启从早上候到傍晚,仍然没被召见,肚子也饿的咕咕叫。不防一僧走来:“年轻人。”


把他吓了一跳,他认出这是那天坐在囚车里的僧侣:“和上,恁事?”


僧人用下巴遥指他背上的剑:“那便是你造的剑?”


启昂头挺胸的说:“正是!”


僧人道:“可否借我一看?”


左右也是无事,启便抽剑出鞘:“你看!”


僧人咪着眼打量:“哦呀,这倒是把慈悲剑。”


启高兴极了:“和上,你觉得都护大人能赏识我这剑吗?”


“这个……得看都护大人怎么想了。”僧人圆滑的说。


内侍迎出:“小铁匠!”启雀跃的道:“诶!”他回头朝僧人道:“和上,我这就要去献剑了。这次,我定能入伍。”僧人只是慈和的朝他微笑:“去罢。”


启当着一室贵宾的面,展示了他精心锻造的钝剑:“这就是我的剑!”


都护哭笑不得的说:“蠢货!你这么把剑,能砍断什么?”


启很疑惑:“但为大人守门的士兵,佩的就是这样的剑。”从没有人告诉过他,剑是用来砍杀敌人的,单纯的小铁匠以为,那就是跨在腰间的一种饰物。


都护笑的更厉害了:“你听好了,剑是锋利的。”他拔出佩剑,把案几上精致的酒杯一劈为二,在场诸人无不喝采鼓掌。“看到了?它是令人惧畏的。”


小铁匠垂头丧气的离了客厅,抬眼又见到那名僧侣,郁闷的说:“都护大人不认可我的剑。他说这剑杀不了人。”僧侣道:“但我喜欢它,这是好剑。”


“你胡说八道什么呢?”启懊丧的把剑丢在地上,“谁要这种废物!”


僧人欠身拾起钝剑,说:“你会放弃当将军的梦想吗?”


青年眼中锐光灼灼:“不会!我一定铸出好剑!”


他转身大步的走出都护府,徒留僧人沉静的注视着他的背影。


赤红的铁水在流淌,叮叮咣咣的打铁声不绝于耳,转眼半年过去,小铁匠熬红了眼睛,终于打造出一把利剑,没日没夜的打熬,褪去了启身上的浮躁之气,他双目含泪,饱含深情的注视着自己的作品。不几日,启再次求见都护。


这次,都护对剑的锋利程度非常满意,他挥剑劈向持灯侍女,侍女大惊,本能的举灯还迎,只听『当』一声大响,半截剑身插入地板寸许。侍女早已浑身瘫软,铜灯台亦滚落在地。“过刚易折呀。”都护不无遗憾的感慨道,把残剑还给小铁匠,“只差一步,如果你能炼出更有韧性、更坚硬的赤水,你就成了。”


启默默离去,那名僧人匆匆赶来:“莫再铸剑!!!”


他只是平静的发问:“为什么?都护大人说我只差一点就成了。”


僧人道:“我知道你能铸成世上最好的剑,但请你想想,他日都护用你锻造的剑砍死一个活生生的人,就像今日差点丧命的侍女,你能接受吗?”


启闭着眼睛思考了一会:“我不能。”他痛苦的抱着头:“但是,做将军是我的毕生梦想啊!”僧人问道:“你只想要那份横刀立马的威风,在我看来,你现在就可以带着你的剑到大漠里做个逍遥将军,何必非要征得都护的许可?”


小铁匠道:“我手中没有兵符,名不正言不顺。”


僧人道:“反正你手下无兵无民,兵符这种东西,可有可无。”


小铁匠又道:“没人供我统治,算什么将军!”


“将军的上面有大王,大王的上面有唐天子,唐天子的上面是天。”僧人双手合什,不疾不徐的说:“你做了将军,想做大王,做了大王,又想做唐天子,做了唐天子,难不成能做天?人的欲望没有尽头,早早参悟,回头是岸。”


启抬头望着挂了几颗明星的夜空,呢喃道:“但我只差一步。”僧人的叹息像是从胸腔里挖出来的,他徒然想到了些什么:“为什么都护拘你在此?”


僧人答道:“相传在东方的东方,有一座神庙,那里供奉着一尊亘古以来便存在的神像,据说许多信众都曾听到神庙里传出说话的声音。我很想去朝拜神像,求问真理,但唐天子不许,不给我文牒,我只好自己偷偷的潜出来……”


启浑身一震:“和上,你疯了!就不怕被抓住处死吗?!”


僧人笑道:“怕。当然怕。”


“你那个什么真理,比自己的命更重要?”铁匠问道。


僧人道:“是的,它确实很重要。”他双手合什,仰头望天:“近来我时常觉得胸臆中充斥着某种东西,那可能是一句祈祷,或者什么先知预言,我也曾像前辈们那样,穿着麻布衣服在山间苦修,或者用鞭笞锻炼自己的意志力。但那些东西依然在我的头脑中缭绕不去。后来我想明白了,那应该是解脱的真理。”


小铁匠说:“只要通晓了这个真理,就能消除一切苦难吗?”


僧人诚实的摇了摇头:“我认为并不能。”


小铁匠大声嘲讽道:“那你的真理顶个屁用!”


僧人沉静的说:“假设你铸的剑杀死了人,而你为此感到痛苦,你祈祷上苍让被杀死的人活过来,那个人竟真的活转。但杀业并没有停止,因为剑在充满杀欲的人手中,他很快会杀死第二个人,接着就是第三个、第四个……”


小铁匠因为僧人生动的描述而白了脸:“闭嘴!别再说了!”


他道:“真理并不能使死人复活,却会让你明白,铸杀人剑是错误的。”


启愤恨的骂道:“就算我放弃,这天下还有无数铸剑师,难道你要一一的登门拜访,求他们放弃铸剑?!你不过是欺我内心软弱,用言语哄骗我罢了!”


僧人不以为忤:“所以我要求取足以使所有人信服的真理。”


他见小铁匠良久不言,便道:“我听说,神庙中有神奇的红水,或许它能用来锻造你心中的天下第一剑。”在启惊讶的眼神中,僧人说:“带我离开都护府,我给你指路,我们都能得偿所愿。”启感慨道:“真怪,我竟不想拒绝你!”


此时的都护府歌舞升平,正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,启带着僧人,悄悄溜走。他们连夜收拾细软,离开生养启的铁铺。一路向东,向东,他们穿过大漠,途经一个个稀奇古怪的国家。有时,启觉得僧人其实根本不认识路,在这场看不见尽头的旅途中,小铁匠不止一次想到放弃,但都被僧人劝了回来。


“你不想再铸天下第一剑了吗?”他面含微笑的说,“只差一步了。”


那句话就像一个咒语,令小铁匠心中已经熄灭的火苗再度窜升,等他回过神来时,发现家乡已经被远远的甩在身后。增长了阅历的启,逐渐的不再做当将军的美梦了,他说:“好吧,和上,如果这是你为渡我使的招数,你成功了。”


僧人歪了歪头,一副无辜的样子:“你为什么那末说?”


启说:“这一路,我见过好几个深陷战争的国家,那副白骨累累的悲惨景象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,说实在的,我现在完全不想当什么将军了。”


僧人说:“你不是还想铸天下第一的剑吗?都护说你就差一步了。”


启忽然生起气来,红着脸说:“嘿!别再提那件事啦!!!”


两人像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,捱过了凄苦的旅程,终于,抵达了传说中的东方神殿。那地方完全不似启想象中的金碧辉煌,两道灰黑色的大门紧闭着,数不清的信徒在门外不断的伏下,磕头,行跪拜大礼。门里有什么呢?僧人和启在神殿外耐心的等了十来天,终于在半夜迎来大门微颤的一刻——


从幽深的殿内,传出一个古怪而绵长的声音:


『星……星、星,滋——会指引我、我、回家……』


僧人与启对视了一眼,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们从那道门缝挤了进去。


神殿很高,抬头望不见天花板,到处充斥着呛鼻的灰尘味。


他们通过了盘旋式的走廊,那个声音变的更清晰了。循着那道话声,他们继续小心翼翼的往前走,眼前出现了一座大厅,到处都是高不见顶的四方架子,有那么一瞬,僧人几乎以为这是神殿里的藏经阁,但那些架子是实心的,每一面上都连接着无数很粗的黑色绳子,并且闪烁着亮光。这些架子同样蒙尘已久。


启耸了耸肩,回头轻声对僧人说:“你知道这是什么吗?”


僧人摇了摇头:“旁边有个房间,我们去那里看看。”


真奇怪,明明这里无人踏足,他们却压低了嗓音。


『咯——嚓——』“什么声音?!”小铁匠大喊一声,目光落到墙角挂着的白色盒子上,“这什么东西?”他顽心大起,想找根棍子去戳它,被僧人制止。


他的声音中,有着难抑的颤抖:“快、快看!是神像!!!”


神像静静的伫立着,身量与启相仿,站的笔挺,呈现出抬头望天的姿态。它看起来确很古老,但太简朴了,在小铁匠的想象中,这么伟大的一尊神像,不应该涂点金粉什么的吗?僧人凝视着它,顺着它的目光回头,在天花板上相对应的位置,看到一点亮光。募地,那道声音再度响起,只是变的流畅许多:


『滋——星星会指引我回家。』


那声音不知何处而来,却是四面响起。


启双手合什,大声祝祷:“神啊,请赐我能铸出天下第一剑的方法吧!”


但是,无论他虔心的说多少遍,那个声音永远只重复一句。


僧人盘膝而坐,试图集中精神与神明沟通。


恰在此时,在房间中迸出一道光亮,那光迅速整合形态,变成一个人的样子,但穿着仪态皆与启不同,手里掂着个透明瓶子:『新年快乐。』启吓的大叫,急速后退时不小心将自己绊倒,被僧人扶住。那道幻影又变化了形态,眼角飞出的泪像珍珠一样飘散,嘴角噙着笑。残影很快被火光裹挟,在房间里留下炽目光茫后迅速消失。启感到自己听到了鸟鸣,他紧紧抓着僧人的手,在那道足以压垮两人的痛楚中大声喊道:“和上!别松手!!!”说罢哇一声,吐出一滩鲜血。


『致命武器已关闭。』又是那个没有起伏的奇怪声音,此后万籁俱寂。


僧人尝试了各种呼唤的方法,但那些声音、光和痛苦再没有降临,随着时间的推移,他满脸绝望,喃喃的说:“我不明白,都已经走到了这里,为什么神不愿意理我了呢?我只想求取真理呀!”募地,他站了起来,不复卑微之态:“如果这个真理只能经由神之口来表述,并由他亲自挑选继任者,这是多么荒唐!就像天上固有的三个太阳,山川河流,星辰斗移,真理也该是固有的。我听说很久以前的人,仰赖先知解读神谕,给他们指引方向,这是多么的愚昧啊!”


启说:“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,但直觉告诉我,你的想法很危险。”


僧人转向这名青年:“是的,我在说,君权天授是个笑话。”


“你的话真是太可怕了,和上。”启吃惊极了。


僧人转向那点恒常的亮光:“快了,我感觉自己离真理很接近了。我要去追逐它,小铁匠。”“慢着,你想上哪儿去?”启毫不客气的一把抓住僧人。僧人遥指那点亮光:“不知道,也许是借星星指引前进吧?”“那我也去。”“你不铸剑了吗?”启从他的背包里抽出那把钝剑,笑着说:“这就是我最好的剑。”


两人相视而笑:“走罢!”“走!”携手而去。


那是来自亘古之渊的哀鸣,大地龟裂,山川破碎,鲜稠滚烫的红水源源不断的从破口中奔涌而出,带来了新的轮回……炽热焦烤着他的灵魂,刺耳的警报声拉响了,刘启一个鲤鱼打挺起身,屋内的温度高到不正常,他大声喊着:“朵朵!”青年捞起挂在架子上的头盔,冲进妹妹的卧室,发现她已经昏厥。刘启拿出最快速度给朵朵套上防护服,给她扎针肾上腺素,背着她冲出家门。整个北京地下城已经陷入一片火海,地震、岩浆倒灌,把这座城市变成了人间地狱。朵朵在刘启的背上苏醒:“户口!”青年暴喝一声:“闭嘴!”火红色的岩浆阻住了他们的去路。身畔许多人没头苍蝇似的乱撞。“上头盔!”摄入清新的氧气后,刘启感到力气恢复了不少。穿着军用外骨骼的士兵成队从他们眼前跑过,忙于协助居民逃难。


距离木星危机仅一年半而已。人类啊,是多么渺小又坚韧的生物。韩朵朵无声的掉着眼泪,收紧勾着哥哥脖子的手。下一秒,刘启把她推进电梯井。


“等……等等!户口!!!”电梯动作的声音盖过了女孩的哭喊声。


刘启唇角微勾,扭头加入了救援兵的行列,他在塌方下挖出十好几个,青年的外骨骼滋滋冒着火花。头盔破了,在越来越浓重的烟雾中,眉角被碎石划破,鲜血淋淋漓漓的洒了一脸。“联合政府的救援正在路上!”刘启背着受了重伤的母亲,胸前还挂着一个嗷嗷大哭的四岁孩子,甩开脚步拼命向电梯口赶去。


氧气和力气都在流失,他能够感觉的到,眼前忽明忽暗。


刘启自己都不记得,那对母子是怎么被难民接到电梯里的,只觉得背上、怀中一轻,电梯门关上的刹那,仿佛看到了四岁的自己被姥爷抱在怀中,悲伤的凝望着窗外的身影。『警告,电量损失96.4%,氧气损失88.9%。』电梯上下一趟要半小时,怕是走不脱了,青年自嘲似的笑了笑,在他的背后,钢铁城市被大火融化,露出狰狞陡峭的岩壁,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刘启在缺氧状态下的幻觉。


他好像看到了一颗星星,就在自己眼前,不远不近的地方闪烁。


『刘启上尉,请问您有什么遗言吗?』人工智能尽职尽责的询问。


青年不由自主的向着星星走去:“星星……会指引我回家。”


他不知道走到了何处,仰头仰望他的星星。


两千五百年以来,他一直都望着他。​​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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